麻豆水堀頭三部曲

今天受邀到新營長老教會松年大學講課,分享倒風內海四大汊港與新營的崛起,有提到麻豆三元宮由平埔族公廨轉化為漢廟的緣由,特將此文上網分享。

麻豆水堀頭三部曲          張溪南
l         1635年麻豆社大屠殺
    麻豆,是個很奇怪的地名,它的原義不是什麼豆,也非植物名,它是西拉雅平埔族語的語音摹寫,「麻豆」便是西拉雅語「眼睛」的意思,也有靈魂中心、樞紐的引申意,這表示在荷蘭人佔據台灣之前的這個地區,是倒風內海沿岸平埔族各部落的靈魂中心,南北能連貫、東西可通達,麻豆社人在此自由自在的進行捕漁和獵鹿,並有簡易粗放的農耕,種植稻米、大麥、小米等(稻米屬修長的爪哇型稻種,是主食,小米當祭品),自給自足,和樂安詳,簡直是一人間樂土。
    倒風內海西北側的魍港一直到16世紀中葉都還是海商、海盜及漢番交易活躍的區域,麻豆港則是未浮覆的倒風內海南邊的重要支港,屬於這個貿易圈的範圍。當時漢人主要以布、鹽、瓷器、瑪瑙等和原住民交換鹿皮、漁獲。古文獻上麻豆港的位置大約在今之水堀頭附近,這也是麻豆最早發展的地區。因為地處急水溪與曾文溪的沖積平原上,所以荷蘭人稱它為「兩河之地」,那時水堀頭以西較低窪的地區是一望無際的海洋或可行船的港道,站在水堀頭的較高處,還可遠眺望及蔚藍的海洋,偶而有船隻迤邐繞行入港。
    沙巴是麻豆社人,出生於17世紀初,那時族人超過三千人,他從會走路開始,不是奔馳於附近原野追逐山豬和獵鹿,就是和三兩童伴到海邊戲水、游泳,無憂無慮。
    「有船來,好大好大的船呢!」沙巴先是注意到遠處「麻翁」(海)之上模糊的桅杆,後來船身越來越明顯,忍不住大呼起來。
    那是荷蘭人的戰船,一艘、二艘、三艘……,當沙巴幾位孩童會過神,急忙跳上岸,邊拔腿狂奔邊驚呼:「紅毛兵殺來了!」。
    只見港邊許多「麻達」[1]拿刀、拉弓、持木盾列陣埋伏,酋長手持長鏢呼來喝去,尪姨發狂似地繞著戰士們唸咒施法。
    紅毛人曾幾度來騷擾,除了要求獻地,又要強徵納稅,甚至殺害不少鄰近的新港社同胞,近來又強拉麻達供其役使,沙巴的族人早就對紅毛人恨之入骨。自從幾年前在溪河中淹死62名紅毛兵後,酋長就訓令大家提高防備,隨時應付紅毛人的報復,必要時作殊死戰。顯然,這一天(1635年11月23日)終於來臨了。
    轟隆轟隆,船艦上開始擊出大砲,砲彈在岸邊四處炸開,毛瑟槍的槍聲越來越近越密,族人一個個倒地,鮮血淋漓。沙巴原本趴伏在沙地上,拾起一把彎刀,準備加入戰鬥的行列。
    「沙巴!跑!快跑!越遠越好,快跑啊!」倒臥血泊中的「伊拉」(母親)朝沙巴揮手嘶吼。
    驚嚇到不知所措的沙巴只好照著伊拉的指示,拔腿狂奔,拼了命的跑,子彈在耳邊呼嘯,他不敢停,狂奔,竄過荒野、叢林,直到聽不到任何聲響才停了下來。他倒臥草叢裡,望著穿透林間的夜空,稀疏的「薩哈蘭」(星星)逐漸模糊,掉落臉頰,濕潤一片。手裡仍緊緊握住那把彎刀。
    這一次攻擊麻豆社是由荷蘭派駐台灣第四任長官漢斯‧普特曼斯Hans Putmans親自率領,除了近5百名荷蘭部隊外,還強逼新港社人派出壯勇2千人聯合攻擊,由於兵力和武器相差懸殊,麻豆社防線很快就被擊潰,普特曼斯下令屠殺,第一天就殺死麻豆社戰士260人,逃走不及的老弱婦孺都無一倖免,死傷無數,三千家屋被燒毀,麻豆社遭受空前的浩劫。
    12月19,麻豆社終於向荷蘭投降,獻上檳榔與椰子樹苗,接受荷蘭人的統治。水堀頭港灣開始有荷蘭商船進入,許多漢人取得荷蘭當局的許可證後,也紛紛渡船來到水堀頭,和麻豆社人交易或租土地耕種。
    沙巴和倖存的族人含淚忍痛投入重建,但是麻豆社的苦難尚未停歇。
l         漢番勢力消長尪祖廟變三元宮
    荷蘭人規定漢人可以到四大社贌耕農地,但不可以在平埔族聚落定居,訂有一套嚴謹的稅制和贌耕辦法。到了明鄭時期,雖然實施軍屯田政策,但對於平埔族聚落相當禮遇,明令開墾地區必須避開西拉雅四大社的區域,所以水堀頭附近地區到了明鄭時期仍然是麻豆社所主宰,所有贌耕或課稅都還須經番社(土官)核可。       
    原本平埔族的部落組織,是採行部落長老制,酋長就是部落領袖並召開長老會議。荷蘭人統治後才開始建立土官制度,明鄭、清代也都沿用這套制度,但把土官的名稱改為土目或頭目。
    米涼是沙巴的孫子,從小就聽祖父講述族社遭屠殺的過去,所以對於振興家族很有使命感,曾上過鄉塾,懂漢字,瞭解漢人文化。麻豆港日愈熱鬧,到麻豆社定居的漢人日益增多,嫁給漢人的族人也越來越多,她們的後代到底算不算平埔族人?米涼感到很憂心。
    米涼60歲被推舉為土目,他屢次向上級建議設立番社保護區,始終未被重視採納。北勢寮附近不少浮覆地,許多漢人竟然在港道邊就築塭養殖魚、蝦,阻礙水流,害得每次下大雨時,田園遭淹沒,農作物全泡湯,房子、墓園也遭沖毀,還好有徐鍾桂這種有良心的漢人,聯名稟請官方嚴禁築塭淤塞港道,並立碑示禁(碑名為「嚴禁佔築埤頭港暨盜墾荒埔碑記」,花崗岩材質,現嵌於麻豆大埕里北極殿右側壁間)。
    而許多贌耕的農地也多被強佔,東勢頭、後牛稠、草店尾、王宮後都紛紛有人蓋起檳榔宅,一畝檳榔一草堂,草堂周圍遍植竹木、果樹和檳榔,漢人如此,米涼的族人也如此,耕種的土地都分不清是屬族人或漢人所有,餉銀和租佃稅銀便不知如何徵繳。米涼在乾隆二年(1737)「額徵社餉改照民丁例」實施時,清查當時麻豆社「番丁」數竟只剩116口,所有族人竟300人不到,最令他生氣的是有些漢人竟然索性不繳納番丁餉銀,尤其是虞朝庄的黃大謨、謝明顯、葉大彪、陳思省、吳媽協和紀大勇那一票人,屢次催繳,不繳就是不繳,逼得米涼不得不連同斗耳、光烏棒擇臺、朥厘、來犁等族中長老,具狀向台灣北路理番分府提出告訴,府衙長官派人來調查多次,發現問題嚴重,多次協調之後,特別下令要求這些抗繳番丁餉銀者,在貼納武廟香燈錢時,也必須貼納番丁餉銀,不得異議,為曉諭大眾,還有立約銘碑為證,碑名為「貼納武廟香燈漢番和睦示告碑記」(此碑曾經被毀棄且斷裂成三截,近代麻豆文衡殿重建時,嵌於殿內壁間,妥善保存。),這樣抗繳情況總算有了改善。
    在米涼任內,尪祖廟的改建最令他不堪,尪祖廟址原本是米涼族人的公廨,是舉行祭祖儀式或長老會議的地方,供養著「尪祖」,由於麻豆港浮覆地不少,公廨附近漢人蜂擁入墾,他們先在公廨內寄放神像祭拜,漸漸地,他們人多了起來,拜漢人的神也多了起來,米涼族人的「尪祖」竟然被趕出公廨,漢人有句俗話:「乞丐趕廟公」,主人反被客人趕走,豈有此理。乾隆44年(1779),漢人商議將公廨改建,由於漢人人多勢眾,硬把公廨改建成漢廟,還把「尪祖」的「尪」拆解,將「王」字中豎那一筆添加在「尢」上,合併成「三元」二字,新廟名就叫「三元宮」,尪姨被趕走,原本的祭品壺、豬頭、向水、檳榔漸改為三牲、香燭,平埔族公廨完全被改為漢廟。
    米涼堅持不接受漢化,他舉家搬遷,至於搬到哪裡去,至今成謎,有人說搬到番子田、官田,也有人說搬到大內頭社,甚至也有人說越過烏山到甲仙、台東去了。重點是:米涼搬走後,麻豆港的麻豆社不見了,水堀頭的港灣也因浮覆嚴重也漸沒落,整個麻豆地區發展的地點漸往西南移,一個漢人主宰的農產山產交易集散地的麻豆街的新興露出曙光。   
l          水堀頭的沒落龍喉與代天府五府千歲傳說[2]
    早在康熙年代,水堀頭就派駐陸防汛兵管隊1員,兵20名,並設置有傳遞文書與郵件的舖遞,還大興土木修築碼頭。到了乾隆年間,就在米涼和漢人間鬧得不愉快之際,水堀頭港灣的貿易達到高峰,東有崁頂庄,西有後牛稠庄,南北有一條台南府城通往諸羅縣城的官道,水堀頭西側,人來人往,形成一條熱鬧的「新店街」。
    阿好伯(姓啥名啥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為人很好,老實公道,所以人人稱它為阿好伯)在「新店街」還沒興盛成街時就來到麻豆,向米涼家族贌耕水堀頭西側附近的土地耕種,由於麻豆地區土質肥沃,氣候潮濕,適合種植許多蔬果,這年他向船家買了許多內地來的花生新品種的種子,試著種了許多,眼見生長茂盛、翠綠一片,將有一番好收成。不過近來發生多起成熟的農作物被偷採的事件,阿好伯便在花生園中搭起一間簡單的草寮,家人日夜輪流看守。一天午後,原本日頭赤炎炎的晴朗天氣,竟然說變就變,頓時烏雲密佈,一陣大雨後,細雨濛濛不停,無農穡可做的阿好伯只好在草寮裡正打盹、睡午覺,不知睡了多久,睡夢中恍惚聽到有人叫門,推開寮門,天色已暗,細雨中來了5位老人,白髮銀鬚,身上溼漉漉的。
    「嗯嗯,這位老伯,可以在這借住一暗末?」其中一個老人清咳幾聲後問。
    「當然嘛可以!」 阿好伯趕緊請他們入內,「落雨天,歹所在,委屈你們囉。」
    5位長者只是頷首微笑,盤腿靜坐在地,沒多說話。
    阿好伯只好將草寮讓與5人睡,自己回家睡,一大早便來草寮探視,寮內已不見5老者,遍尋內外,仍不見蹤影,卻在草寮的木桌上發現多了5尊神像,神像容貌和借住的5位老者相似極了。
    阿好伯抓抓頭,這一切似夢又非夢,只好把這事說與鄰居聽,鄰居紛紛趕來窺探究竟,大家一致認為這五尊神像應是「五府千歲」的化身,神明定是經過麻豆,發現水堀頭這個地方地傑人靈,有龍鳳靈穴,想在此安坐久留。
    於是大家將草寮大肆整理,草建成土廟奉祀,由於求籤問卜都很靈驗,參拜的信眾越來越多。
    說也奇怪,這廟一建立,麻豆港的航運與港務更加繁榮,廟邊紛紛蓋起商店,便是熱鬧的「新店街」,家家生意興隆。入墾的漢人也愈聚愈多,在水堀頭附近形成興盛的聚落,風調雨順,四季豐收,人人安居樂業,水堀頭繁華、興旺一時。
    這樣的榮景後來卻庄散人去,落得狗不吠、雞不啼的殘敗破落境地,除了倒風內海逐漸浮覆,港道淤塞外,當地尚有「龍喉靈穴」被毀的傳說。
    據說清乾隆年間,某諸羅縣官走馬上任,由台南府走官道經水堀頭時,覺得這個地方靈氣逼人,頗不尋常,便具狀朝廷派人勘查。清廷果真派風水師(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姑且稱他為「仙仔」)前來實地勘驗,發覺水堀頭確有「龍鳳」靈穴,而靈穴附近有一棵盛開的木棉樹,遠遠望去簡直就像一把「黃涼傘」(這棵木棉樹大約在今水堀頭橋與致遠管理學院間的道路上,10多年前半夜被人盜伐。),驚為帝王之象。為杜絕後患,朝廷降旨命仙仔必須破壞該地之靈穴,於是他先命人在靈穴上設糖,造了許多石車,準備用來填堵靈穴,再用熬煮甘蔗汁的柴火煙薰龍喉。仙仔見時機成熟,選定時辰,持劍擺壇,開始唸咒施法:
   「吾奉威天大法,
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
吾使明即明,暗即暗……
     急如律令,敕!」
 
念畢,揮劍在空中迅速劃了幾筆,一劍刺向被燻得不得不張開的龍喉,頓時地面湧出大量紅泉,久久不止。仙仔又命人挖開湧紅泉之靈穴,填以卵石、棕簑,再以石車、巨石堆成橋墩,然後召集地方仕紳出錢出力,佯說要修建水堀頭橋,造福地方。地方仕紳不察,當成德政,由當時的國學生吳仕光出面號召,集資鳩工整建,大興土木,水堀頭枋橋於乾隆20年(1755)完成,並立碑為記。
    水堀頭龍穴被破之後,本地氣候明顯異常,風不調雨不順,幾次大颱風後,水淹土漫,港道淤塞情況嚴重,船行不易,商務一蹶不振,新店街人氣不再。又加上水患連連,地方髒亂無力整理,發生大瘟疫,居民聞疫色變,紛紛遷居避禍,繁華的水堀頭人丁星散,淪為荒蕪之地。
    而「五府千歲」的土廟因乏人維護,終致破敗毀圮,那五尊神像的下落呢?一次大風雨之後,裝載五尊神像的三檣大帆船神秘出現在港灣,並沿著港道漂流,載浮載存,先在麻豆西側的「海埔」擱淺數日後,雖有人發現,但因當地當時人煙稀少,生活困苦,無力供俸祭拜。(當地有俗諺流傳:「要一個『堀』,不要一尊「佛」」,意思是水堀尚可養殖魚產,神佛供養卻是一種大負擔。)五尊神像遂順沿倒風內海漂蕩,終於在「南鯤鯓」被漁民發現並卜地蓋廟,即今之南鯤鯓代天府。當地對五府千歲神明的由來有如此傳說:「……晚上,數十名漁民正在南鯤鯓沙汕上捕魚,忽然從海上飄來一陣鐘鼓管弦的樂聲,並且出現一艘三檣的大帆船,緩緩駛進南鯤鯓灣。」
    南鯤鯓代天府因為神威靈驗,香火鼎盛,從這裡分靈出去,分散在台灣各角落的「五府千歲」不計其數,至今已發展成為台灣南部的重要廟宇。
    因有這個淵源,以往每年農曆329,南鯤鯓王爺都會回麻豆刈香,麻豆各角頭廟宇也會輪流迎請遶境及「賞兵」,一直到425才回鑾南鯤鯓。民國45年(1956),南鯤鯓五府千歲依往例在南勢里關帝角「賞兵」時,乾隆年間領銜建水堀頭橋的吳仕光的後代吳壽山恍惚間似被神靈附身,無意識的走到水堀頭剷地,事後請示神明,諭示「五府王爺」要回麻豆,要請吳壽山清理龍喉,恢復靈穴地理。吳仕光建水堀橋無意間鎖住龍喉,其子孫卻受諭示清理龍喉,冥冥中似早有安排,傳為地方奇談。
    民國45年(1956)麻豆民間盛大開挖龍喉,消息很快被傳揚開來,不但引起地方騷動,還造成全省大轟動,並驚動當時的省主席嚴家淦先生下鄉視察關心。而重啟龍喉事件也促使麻豆代天府建廟之事熱烈展開,但因當時政府不允許蓋新廟,只好借「保安宮」遷建之名,行「代天府」重建之實。19561126於古廟址所在地動工興建,歷經數十年的經營,「麻豆代天府」逐步完成規模龐大的廟身建築,巍峨富麗、金碧輝煌,且每年定期舉辦民俗活動與祭典,是一座遠近馳名的觀光寺廟。


[1]西拉雅語,未婚的男子稱為麻達,插雉尾於首。
[2] 本單元傳說資料參考《台南縣麻豆鎮耆老口述歷史紀錄》,詹評仁總編審,麻豆鎮公所,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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