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馬教育叢林—樹人國小校長回憶錄》之4-落難新竹五峰

l   落難新竹五峰

    新營區校長聯誼會選定82324天,地點是新竹五峰鄉,因為此次活動主要是迎新送舊,凡新上任的和剛退休的都得參加,我自然是無法拒絕。

    主辦此次活動的是鹽水國小,精心規劃旅程,以雪霸國家公園為旅遊核心,預訂晚上夜宿半山間五峰鄉的宏輝山莊。那一天我們先到新竹埔心,探訪客家風味的小鎮,嚐嚐擂茶,看看客家古厝,中餐在新竹市享用,下午便開往122縣道上山,先到五峰鄉的清泉,車子停在路邊,有三座吊橋¡,一號吊橋視野最好,過了吊橋,另一邊的山坪錯落著幾幢房子,拾級而上,循著指標,探訪三毛曾經幽居的處所,吊橋、流水、青山,循著小徑,在簡陋的磚造平房裡、低矮廊間,我看到用毛筆書寫的「三毛的家」楷體字,我進入房內,四壁蕭然,簡單的陳列三毛的照片和著作,簡單得讓人訝然,而簡單不就是三毛所要的?我試著去探索三毛離群索居的心境,為什麼寫作的人一定得這般孤獨才能寫出曠世巨著?走入人群,不免要遭惹一些人情世故,引來一番迷亂;走出人群又如何?深山裡伴孤燈,割捨不下的還是那份人世間的愛恨情愁。我靜靜站在高處,眺望遠處的吊橋與磊磊的枯河床、對岸的天主堂,試圖讓這裡的山水滌洗我蒙塵的心靈。

    同行的都是校長這個行業的前輩,連我在內只有三位是新任校長,有學長告誡我千萬別「新官三把火」,燒了別人也會燒到自己;也有年長者告誡我說,和教職員工要有距離,處理公事才不會棘手;有人勸我新上任不要太急,別把四年要做的事一年做光光。當然,有很多時間,大家在盤算和認真討論著退休的方式和生涯。也有城府較深的老校長帶著詭異的笑容說:「校長不是那麼好幹的……

    天候也跟著詭異起來,有颱風警報,中度的,襲台機率大,速度有加快的趨勢。當車子離開清泉時,大家在車上議論起來,有人主張颱風來了就不要再上山了,有人認為颱風警報常失準,既來之則安之,在清泉檢查哨稍作停留,鹽水國小的王主任問了哨所員警的意見,他們不置可否,但願意放行。既然員警都認為沒有威脅性,大家遂決定不掃興繼續旅程。車子離開檢查站時,站裡的三個員警也都出來向我們揮手道別,大家萬萬沒料到,這一揮別竟成永訣,因為當天晚上他們被艾莉颱風挾帶1500毫米的超大雨量所產生的土石流活埋了!

    從檢查站到宏輝山莊的山路路程約一個小時,在蜿蜒山路中,雨開始下了,因為不大,大家也失了那份警覺性,直到進住宏輝以後,雨開始大起來,吃晚餐時雨更大到離譜,晚間新聞報導颱風夾帶的豐沛雨量正好落在竹苗地區。大家遂決議明天一早即下山,雪霸公園就不去了。

    宏輝山莊位於往雪霸公園的122縣道中途,利用山壁間平緩的坡道建造兩層式的渡假山莊,前有一觀景涼亭,懸崖陡壁,居高臨下,晴日時是飽覽山景的好地方。我被分配到樓下單人房,因為大雨,大家吃飽飯後都暱在房間打屁。噼哩啪啦的雨聲讓人心驚膽跳,好幾間房因為滲漏水而更換。半夜後,我熄燈躺在床上,硬是睡不著,大雨讓我很不安心,土石流的慘景一直在我腦海中出現,想著山洪爆發,土石滾淹宏輝,我的房間被擠壓扭曲……滂沱大雨就是不停。死亡的陰影始終在雜沓的雨聲中徘徊。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被一陣敲門聲叫醒時已是早上六點多,主辦單位要大家趕緊打包下山,吃早餐時驚傳清泉爆發土石流,所有下山的路都被阻斷,大家頓時面面相覷,原先大家還很樂觀,不料電視新聞不斷報導尖石鄉、五鋒鄉的災情,山下救難隊也傳來訊息,都說路短時間要搶通是不可能的了!大家心都涼了半截,更糟糕的是宏輝山莊從深夜就斷水斷電了,手機只有中華電信的會通,充電成了大問題,再過幾天,我們可能都無法和外界通訊,心情儘管沉重,也只好等待。一群校長被困在宏輝山莊,由旅客變成災民,上天還真會給我開玩笑,就任還未滿一月,竟然遭逢災變,這意味著什麼?顯然老天要我明白,校長之路不是吃「香菇肉羹」,有我受的。

    最令人震驚的是,電視新聞傳來檢查站和清泉部落遭土石流淹沒的畫面,曾經和我們揮手道別的三個員警慘遭活埋,生死一瞬間,讓我對人世造化有無限的感慨與無奈。

    「唉唷!昨天還有說有笑的跟我們說再見,人生真是無常啊?」有個女校長不可置信嘖嘖嘀咕。

    倒楣的事還沒結束呢,我的手機沒電,又無法充電,平日我和老婆聯繫都是撥快速鍵,根本沒有記她的號碼,她因上班白天不在家,晚上想到要聯絡她時,又無處借手機,只得利用白天打電話到我二弟家,再請我二弟轉報平安,所以受困五峰鄉的那段期間,我完全沒有和老婆通過話,全部由我二弟轉告,事後老婆對此很不諒解。(有此教訓後,凡重要電話我一定記在腦裡或另外用記事本登錄。)

    其實天氣在第二天就已放晴,被大雨沖刷過的○○山巒,顯得格外翠綠,宏輝山莊對面遠處山壁間新劃出了幾筆崩洩的赭黃,應該是大雨刷洩坍崩的,受困的一、二天大家情緒尚穩定,因為斷水斷電,白天大家儘量往外散步去,宏輝備用的發電機只夠三天晚間用餐、洗澡和手機充電,到了第三天,氣氛有些凝重和不安。有些年紀大的校長長期服用高血壓與糖尿病的藥沒得補充;開學在即,學校行政因校長受困而無法運作;宏輝山莊的存糧也快被我們吃光,連大廳前造景水池裡放養的鱸魚也被撈起來烹煮;有校長急躁症舊疾復發,開始引發不安的幻想。

    一群校長被困在山上,何其嚴重啊!所以我們有多人都認為我們應該優先被救援。部份交際廣闊的校長紛紛利用關係聯繫立委、部長,甚至去電當總統的鄉親陳水扁請求協助救援。

    直升機已經開始空投食物進來,免除斷糧的危機。

    第四天果然有了好消息,將有救援直昇機會來陸續將我們載運出去,當地救難大隊也緊急運補藥品。中午,大家集合,排定搭乘救援直升機的順序,病號優先,其次依年紀排序,我算年紀輕,排倒數第四,應是最末一班。調查病號時,有一個年輕校長舉手,說是牙疼,排序由後面推擠到前幾號,當場雖沒人異議,但私底下有許多人不平。

    從這一刻開始,大家隨時豎起耳朵,只要直升機波波的引擎聲音自遠處響起,就會發現一大票排序在前的前輩拎起行李,慌張的奔到山莊腳下那塊充當臨時停機坪的空地旁候機。

    我不認為我們應該被優先救援,因為被淹被埋的災民處境比我們更慘,比我們更急切需要救援,他們的生命正跟時間搏鬥,每個人的命都只有一條,危難的時候都一樣重要,並不會因為是校長的身分就多值錢,何況我們並沒有立即性危險。與其指責那個牙疼想先被救援下山的校長,大難臨頭還搞自私,不如暫時拋開塵念,就當是上天多賜給我們免費假期,靜下心來瀏覽被強風暴雨洗滌的青山綠野,體會古人臨危不亂的心境:孔明大敵當前,卻能羽扇綸巾、談笑自若,以空城計退敵;關羽刮骨療傷,面不改色;文天祥兵敗被俘,卻能寧死不降敵,留取丹心照汗青;鄭成功在明朝覆亡之際,以孤臣孽子力圖反清復明,誓死不休。

    這樣一轉念,我不心急了,反正是最末的直升機,索性和三兩難友山裡到處鑽,此刻正是水蜜桃盛產季,只見果園裡外盡是摘下裝箱完畢的水蜜桃,因為路斷無法運出,放著也是壞掉,園主索性擺在路旁供人免費食用,我們幾個的三餐幾乎是水蜜桃配餅乾這樣充數的。水蜜桃個個圓潤飽滿、汁爆多肉細甜,都是精挑細選過原準備要外銷的。

    「最好把毛毛的那層皮剝了再吃,不然吃多了容易拉肚子。」園主好意提醒我們。

    幾天下來,附近山裡實在也沒什麼好逛,我們想到就去那園裡走走,嘴裡塞的不說,左拎右拿,當點心、當宵夜,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多、最甘甜的水蜜桃,沒想到落難時刻還能有這等意外的享受,那種既患難又甜美的滋味令人難忘。只是那個園主當時的損失必然慘重,還能豁達相待,反倒我們這些吃人東西的匆忙搭直升機下山前沒能親自拜別道謝,不免歉疚,想著有朝一日定當上山造訪致謝,再一次大啖五峰鄉的水蜜桃。

    耽心的事情果然發生,當地災民的眷屬獲知救難直升機被優先派來載運我們時,群起激憤抗議,原本排定要在第四天就統統把我們接運下山的救難直升機,只運送一程後便不敢再飛來,我們只能巴望滿山直升機飛來飛去。不少校長氣急敗壞,電話撥個不停,我們幾位倒慶幸又多了吃水蜜桃的時光。

    最後國防部出動雙螺旋槳的海鷗大型救難直升機,在第七天的時候分成三批把我們統統載運下山,儘管每天都拎著行李去停機坪等待,那個稱牙疼的校長也一直等到最後這一天和我們一同被雙螺旋槳直升機運下山,差別是他排序在前,分在第一批,我們排序在後屬第三批。

    而我偷偷夾帶顆水蜜桃下來,用衛生紙層層包裹保護,那是落難與漂泊的紀念,可惜無法永久保存,始終捨不得吃,直至爛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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